​《森林之月》：探索梦境

《森林之月》：探索梦境

林深惶恐，穹顶密冠，

上弦过隙；顾前盼后，

不堪来者，无限寂寥。

境秘空幽，月映神泉，

悬崖独树；百川入海，

浩渺星河，亘古永恒。

脚下的苔石小路蜿蜒着钻进了杂草编织的甬道，像森蚺常年游走穿梭留下的痕迹，草叶上蒙着一层白露，膝盖淹没其中，没多久裤腿就已完全湿透，他颤抖的小腿时刻感觉冰凉。他边奔走着边回头，才发现身后已无来路，惶恐之中，一脚踩到了松土嵌着的青石，侧身扎进了旁边的深草堆里。他两眼睁大了，似乎还没回过神来，面前湿漉漉的草叶随他的呼吸摇摆地扇动着，身上的水汽蒸发融入了森林的雾气中，他的舌头终于不再只吮吸口中的唾液，连续几次，一口一个抿着叶面上的露水。突然他寒毛直竖，一阵凉意渗透皮肤，在离双眼二掌处，一条指头大的红褐色毛虫拉长了身子一动不动吸附在一截枯木上，林中的薄雾显然吞没了森林的每一样生物，毛虫的刺尖上也挂满了晶莹的露珠。

他匆忙地爬起来继续奔走前行，随着林子越来越深，树顶的密冠像积云般遮蔽了天空，刚才林中还泛着落日的昏黄，现在一切都遁入黑暗和点点银光的寂静之中。他将视野举过头顶，慢慢走动几步，看着月光穿透密林顺着薄雾直泄林中，他再向前跑了一段，几杈稀疏的枝丫后边，灰白相间的半个发着冷光的物体尽显苍凉，这是一颗上弦之月，月缺朝西，正指他前往的方向。趁着夜中天灯在密林中的零星指引，他时快时慢摸索着向前，一会儿道平路宽，一会又盘山起伏，在遇到没有月光笼罩的浓浓夜色时，他会突然止步不前，犹豫着也许能停留身后的月光片刻，或是陷入眼前令他窒息的黑暗物质。惶恐，踌躇，未知的事物总让他渴望和恐惧，因为未知而渴望，也因为未知而恐惧，即使已知来路，却无法预测来者。

他内心焦躁不安，一时忘记了夜晚森林的湿寒之气，身上的热气随他的喘息弥漫林中，隐约的虫兽声有时会戛然而止，阔叶上聚集的露珠时常掉落，连续嗒嗒作声，在周围回响。一阵孤寂使他忘记了处境，他舍弃人类社会进入荒野，在荒野中又怀想着壁炉和晚餐，但现在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荒野，寂静无边的林子里，只有他是唯一的外来者，他心里这样想着。

前路漫漫，不知归期。在一处蜿转的小道边上，他听闻流水声，立刻向前探去，透过雾气缠绕的深草枯木，一条银光闪烁的水道潺潺而过。他顺着溪流直上，当草木变得稀疏时，才有间隙接触这生命之泉。泉水冰凉甘甜，但他只是含入口中，没有完全下肚。他捧了一把往脸上一泼，吐去了口中泉水，这一下也许能让他在接下来择路时更清醒一些。随着他的呼吸渐渐融入寂静的丛林，周围的一切动静又变得清晰起来，仿佛他的世界从来都只存在于这座森林里，但他却总处在森林的边缘，像一个不速之客，若即若离，对这密林有些熟悉，也有些陌生，就像置身万家灯火中，有时他也只能作为过客看着眼前的一切。休息片刻，他便起身继续前行。

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沾满露水的高草，除了鲜少的灌木，周围的硕大的树干在逐渐淡去的白雾中凸显出来。溪流在一道小坡分叉，相背而上，轻拍着一群藏着半截的石块咕噜咕噜地爬行，一眼看去似乎是从远处的白光起源。他踩着岸边松软的草土甸一步步走着，眼前越来越明亮，树上有睡鸟被惊醒扑棱了几下，越往前，这样的扑棱声越频繁，有时前面的一块石头会突然跑向黑暗的树林，渐渐地有些能看清大小和轮廓，还能听出某些四蹄动物惊吓得窜入丛林的声音。前方越来越清晰明朗，似乎是一片空旷之地，直到他接近了光亮的边缘，这一切喧嚣才又回归寂静，除了那平静和谐的流水声。

眼前不再是迷雾和黑暗，这里如在晨光中一般静谧，六棵粗木顶着巨冠盘踞在这片神秘之境，好像树上结的是月亮的果实，梦境一样的透明洒满了空气中的水雾，零星的月色穿过水雾点亮了草甸上荧光飞舞的野花，天然起伏的石阶散布绿丛中，一切显得十分祥和。前面分叉的小溪绕过了突兀缠绕的大树根，水流源源不断从一堆自然堆砌的石井中渗出，井边漂浮着水汽，好像荧光发散，如幻境一般，他被这神泉吸引着。

石井约两臂宽，清澈见底，泉水微微发亮，水里的石壁上长着茂盛的青苔，一些蓝色小花从石缝中生长出来。奇怪的是，这石井底面斜着向上，有一半露在水面，最深处过膝，浅处与井面近乎持平。他才发现，这小小的石头堆砌的井渗出的泉水竟是六条溪流的发源，它们弯弯曲曲地在林中爬行伸展，穿梭于林间石上，有时作半山飞瀑，又积潭深谷，虽不是大江大河，却也滋润着沿途的生命，成为了整片森林的血脉。

不过这地方实在神奇，尤其是这石井，他从进来之后，身体慢慢地不再疲乏困倦，身上的酸痛感全部消失了，像是美美地睡了一觉后刚好在清晨醒来。他捧起泉水咕咕大饮，仿佛一顿饱餐，不再感觉饥饿。他盯着自己的倒影，晃荡的水面趋于平静，但他却只能看到自己黑色的轮廓，原来，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竟悬挂着那半个月亮！他抬头一看，这里不知何时露出了一片天顶，整个石井在银色透明的月光笼罩之下才显得如梦如幻，一半的井水，一半的月亮，好像泉水的水位和月相的变化有关。

这鬼魅的半月和被赋予生命的神泉相互对望，水流升腾的雾气徐徐弥漫森林和夜空，启明的天灯汇聚在雾气形成的水柱上，这偶然的交汇，就像鹿饮溪水，鱼游水中，鹰击长空，一切浑然天成，不经雕琢。除了他，这里没有任何人类文明的痕迹，却连接了整个大地，它包罗了所有象征人类信仰的图腾，从生命的出世，畏惧，窥视，曝露，到征服，践踏，削弱，消亡，回归，好像这瞬息万变的世界，都不会独立存在着。

在石井左边的一条水流转向处，一道不规则的青色石阶顺着山谷没入林中，他最后回望了这神泉，巨树和溪流，踩着若隐若现的石头小径摸上森林的高处。

路面渐渐宽敞，却见不到青石，只有低矮的杂草和苔类植物固住的潮湿的土层，路两旁长有灌木和树林，零星飞舞着忽闪的萤火虫，树丛中的花瓣时常泛出静谧的蓝光。当走到树林的尽头处，眼前慢慢打开了一片宽阔的空地，就在它的边缘，一棵如山岭巨人般粗壮的万年青树诡秘妖娆地伸展着。它发达的根系似乎和整个悬崖绑在了一起，磷光闪烁的巨冠与浩瀚深邃的夜空交相辉映，与泛着谧色光芒的宇宙星河隔海相望，在它的树干后面，好像有一个人形正躲在那里窥探他。

他后背一阵发凉，却也不敢回头。他自知己明彼暗，也知万物的本质为相互联结，生生不息，前方必定是迷之所终，于是一步步小心移动着来到树下。月光扑面，他一手触摸着青树，睁大了双眼深长地呼吸着向远望去，此时他的眼中，是生命的归宿，是希望的绽放，是他梦境的最终成像。

那里有无数造物主之眼洞察着梦境的每一角落，审视的光影穿透了森林最阴暗的深谷，以及他最不为人知的天性和自我；那里有他渺小瞬逝的生命中最重要、最深沉、最渴望的梦想，那也是他最想征服的天堂。

临冬之夜深邃颇寒。他静坐悬崖独树之下，微微凉风四起，身后草木窸窸窣窣，迎面大海，半月悬垂天边。向西望去，大江大河连着山体，一同天上银河坠入洋中，激起一片片让人致幻的海蓝宝石的光芒，和隐隐从远处礁石传来的海妖之歌。

【转载需注明】